司马老贼第59章 汉帜的绝响
辰时将尽汉水北岸的校场一片素白。
寒风从定军山方向卷来吹得三万将士臂上的麻布条猎猎作响。
关兴跪在临时搭起的祭坛前双手死死攥着那篇一夜未眠写就的祭文。
他左肩的伤口还在渗血将孝服染出深红。
“击鼓——” 中监军姜维的声音嘶哑而沉痛。
咚。
咚。
咚。
牛皮战鼓发出闷响不像出征时激昂倒像垂死巨兽的心跳。
每一声都砸在诸葛亮心口。
他站在祭坛东侧看着那柄丈八蛇矛矗立在灵位旁——这是今晨特意从武库请出的张苞生前最爱用的兵器。
矛缨在风里散开像不肯安息的魂。
“献牲——” 两头刚宰的黑牛被抬上祭坛血顺着松木台子往下淌渗进汉中特有的黄黏土。
关兴突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想起魏军祁山大寨外张苞就是用这柄蛇矛连破三道鹿角生擒魏将薛则回来时矛缨沾满血块还大笑着说要让关兴见识什么叫“燕人豪气”。
“念祭——” 关兴猛地抬头眼眶裂开般赤红。
他几乎是爬着扑到灵位前青石板撞得膝盖闷响。
“建兴七年冬十月……”才念完纪年他的声音就碎了“弟关兴谨以……谨以……” 他再也念不下去突然用额角猛磕祭坛边缘血立刻糊了满脸。
两个白毦兵要去扶被诸葛亮用目光制止。
“让他哭。
”丞相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诸葛亮慢慢走到关兴身旁枯瘦的手按在他剧烈抽动的肩上。
这个动作让三军将士同时屏息——六十老臣与二十小将两代人的悲哀在这一刻重叠。
“拿来。
”诸葛亮说。
关兴颤巍巍递上祭文。
绢帛已被泪水浸得字迹模糊边缘还沾着新鲜的血渍。
诸葛亮展开祭帛时看见自己手背的老年斑。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像破旧的风箱: “大汉偏将军张苞字绍先涿郡豪杰之后……” 念到“先登夺城于陈仓”时后排的无当飞军开始呜咽。
这些南中儿郎最重血性去年此时张苞还教他们用蛇矛破重甲。
当念至“翼德公英灵在天”时诸葛亮突然顿住。
他看见祭坛香炉里升起的烟扭曲成某种形状恍惚是当年长坂桥上那个虬髯怒目的身影。
二十三年了那个声若巨雷的三将军如今连最后一脉骨血也…… “见血脉断绝……”他喉头涌上腥甜强行咽下“何其……痛哉……” 最后两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
姜维快步上前要搀扶却见丞相已继续念下去只是背脊弯得像拉满的弓。
祭文将尽时变故突生。
“——当率三军缟素北向长安!”诸葛亮念到这最后誓词时关兴突然暴起夺过身旁卫尉的佩刀就往颈上抹! “拦住他!”赵云之子赵统眼疾手快铁掌劈在关兴腕上。
钢刀落地铮鸣几个白毦兵死死按住状若疯虎的关将。
诸葛亮看着在地上挣扎的关兴又看向祭坛上那柄孤零零的蛇矛。
他想起建安二十四年关羽败走麦城前夜也曾这般决绝地折断箭矢立誓。
“安国。
”他俯身拾起钢刀刀柄上还沾着关兴的血“你父之傲骨你兄之烈性不可再失。
” 他把刀递还给卫尉对押着关兴的士兵摇头:“放开他。
” 关兴瘫在地上像被抽去筋骨。
诸葛亮轻抚他颤抖的背脊声音苍老却清晰: “大汉需要活着的英雄。
” 戌时三刻丞相行营 药味混着墨香在帐内弥漫。
诸葛亮推开杨仪送来的第三碗汤药烛光在药汤表面投下摇晃的影。
“都退下。
”他对侍立的董厥说“把《魏国山川屯戍图》取来。
” 当帐帘落下他终于不必再挺直脊背。
老年斑在灯下格外明显手指在展开的素帛上停留许久第一滴墨汁在绢帛上晕开像尚未落下的泪。
“先帝深虑汉贼不两立……”才写九字胸口闷痛又起。
他放下笔从暗格取出一卷更旧的帛书——那是六年前的《前出师表》。
当年“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的墨迹犹自铿锵如今再看却恍如隔世。
忽然帐外传来巡营士兵的哼唱是汉中古老的《薤露歌》。
诸葛亮侧耳倾听那些关于生命短暂的词句让他想起张苞去年在陇上麦田里唱这支歌的样子。
那时麦浪金黄年轻将军笑着说待收复长安要痛饮三日。
他猛地抽回神继续落笔。
当写到“高帝明并日月”时笔尖在“日”字上顿住。
他起身走到疆域图前手指划过益州狭小的疆土在长安位置重重一点。
“够吗?”他对着虚空发问。
蜀锦年产量、军户数量、粮仓余粟……这些数字在他脑中翻滚最终都化作张苞坠崖那声短暂的惊呼。
夜最深时他写到“臣非不自惜也”。
帐外传来梆子声三更天了。
他搁下笔从怀中取出半块玉玦——这是建兴三年张苞成婚时他送的贺礼另一半随葬在阆中张飞墓中。
剧烈的咳嗽突然袭来他慌忙用袖口捂住嘴。
待平息时素白袖内衬已绽开数点红梅。
他盯着那血渍看了片刻竟低低笑起来。
“够吗?”这次他问的是自己。
答案在《后出师表》最后一句。
当他写下“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时笔锋突然变得沉稳仿佛所有犹豫都已燃尽。
搁笔那刻灯花正好爆开。
帐内陡然暗去唯余月华透窗照见老臣霜白的鬓角。
染血的祭文与墨迹未干的表章并置案头像这个时代最痛的注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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